他这几日烦闷得厉害,在房里坐不住,起身道:“带我去园子里坐坐。”
    叶浔称是,祖孙两个去了后花园,期间一路沉默。
    在凉亭,喝了半盏茶,景国公道:“家中四个人的下场,你还满意么?”
    “满意。”叶浔微笑,“哥哥做这种事,从来没让我失望过。”没有哥哥的逼迫,祖父会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。
    “满意就好。”景国公语声黯然,“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,得空去看看她。”
    “二叔膝下的子女快到京城了,您与祖母不愁没有人彩衣娱亲。”
    景国公沉默片刻,说起当年事的原因:“你祖母容忍彭氏多年,是你与世涛无从原谅的,原因我就不跟你哥哥说了,说了也没用,他不会理会。”
    “我洗耳恭听。”
    “我在西域那么多年,很多年过得焦头烂额。敌兵不断侵扰西域,朝廷派发下来的军饷总是被贪官私吞,到了我们手里,根本不能给将士发放粮饷。这情形上报朝廷,有时能解决,安生几年,随后逐渐重蹈覆辙。可西域将领若是打了败仗,朝廷会即刻降罪。我们只能自己想法子拉关系,给商人好处,他们也能分给我们钱财发放粮饷。彭氏的几个兄长不成器,她的叔父在世时却很有手段。彭家曾一度在西域富甲一方,是因他而起。也是那几年,我和麾下将领,每年能从他手里拿几十万两钱粮养兵……”
    “明白了。”叶浔打断了祖父的话,“你是要告诉我,祖母为了你的前程,又拿人的手短,才让彭氏安安稳稳地留在叶家。”
    景国公颔首,打量着她的神色。
    叶浔神色愈发淡漠,“祖母没做错,我能体谅,为了夫君的前程,她就算蔑视彭氏,也要留着她在府中,她若是与彭家诉苦或是闹和离,你们不但要断了财路,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彭家人揭发你们白拿人家的银两。”
    都是体谅的话,语气却特别冷淡,景国公也就不能将这看做她的原谅。
    “这些我能体谅,可是叶世浩呢?”叶浔一瞬不瞬地盯着祖父,“彭氏那种卑贱的人,让她留在叶府占据着名分还不够么?怎么就不能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?怎么能让她继续怀胎生子?祖母识大体有决断还有手段,断了她生子的路很难么?是,你们可以说子嗣单薄,可是一个通奸在先该浸猪笼的货色也配给叶家生儿育女?”她讽刺的笑了,“你们要脸面就是这么个要脸的法子?通奸的女子生的一双儿女在面前晃了这么多年,也没见祖母厌恶过。祖母真是菩萨心肠啊,还要我跟叶浣缓和关系呢。就是因为有叶世浩,彭氏和叶浣才人心不足,上蹿下跳地害我哥哥。这些,你们想过没有?”
    景国公无言以对。
    “叶鹏程是你们的儿子,我和哥哥还没为人父母,所以不能理解你们如今的心情,却知道你们肯定在怪我哥哥残酷绝情。我没说错吧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哥哥把事情做绝了,让你们脸上无光了,你们苦苦维持的家族荣誉没有了,你们是该怪他,可我不会,我感激他。连我一并责怪好了。”叶浔扬眉浅笑,“自私、冷酷、心计,这些都是叶家给我和哥哥的。我比他多一条,没涵养,头上悍妇的帽子是摘不掉了。而如果当初彭氏得逞了,我会变成一生不甘怨愤的毒妇;哥哥呢?叶浣得逞,会被逐出家门背井离乡——你们可曾这样反过来想?横竖你们都不会心安,认了吧。”
    景国公叹息一声,“你说的对。我们一直亏欠你们,归根结底,是治家无方所致。”他眼含期望地看着她,“得空回家去,跟你祖母说说话。”
    “家?”叶浔满目苍茫,“别人的家是父母双全,我和哥哥没有,所以我们把你们当成最亲的人。小时候,祖母为我和哥哥撑腰,申斥叶鹏程的时候,我们高兴、感激。小时候跟您聚少离多,您总是在外征战忙碌,可我们依然与您特别亲,是因祖母的缘故。说心底话,在我心里最亲的是外祖父外祖母,其次才是你们,但我想,依然比寻常孙女对祖父祖母要亲厚很多。不知道那些事的话,我会一如既往。现在……不可能了。”
    “如今回想起来,过往一切就像个笑话。我根本不知道,你们维护我们的时候,是出自真心还是愧疚——掺杂了别的东西的亲情,还叫亲情么?我想释怀,如何释怀?”她想笑,已是不能。
    ☆、第65章
    “你还在气头上,不想回去,我不强求。”景国公语重心长地道,“阿浔,对待一些事的方式,可以选择报复,但也可以选择宽恕。”
    叶浔轻声说道:“选择宽恕的是好人。我不是。”
    景国公沉默良久,起身离开。
    叶浔想送他,却是无力起身,只能对竹苓打个手势,让她代替自己送送老人家。
    她望着祖父的背影。
    一直身姿笔挺的祖父,竟有些驼背了。
    是了,这样大的一场风波一桩家丑,是他的长孙逼着他承受的。他失去了长子,也失去了四个孙儿孙女。
    铁打的双肩也承受不住吧?
    他到今年才知情,她不该连他一并责怪。但是,如何能将他和祖母划分开来?不过是更让他们失落难过。
    往昔一幕幕浮现在脑海,祖父慈祥的笑容、宠溺的眼神、暖心的言语不停闪现。
    那是做不得假的。
    那是她多愿意牢牢抓在手心里的。
    不能够了。
    眼泪自有主张地不断滚落在腮边,祖父的身影变得模糊。
    已经走出一段路程的景国公停下脚步,怅惘地看向独坐在凉亭的叶浔。
    她已满脸是泪,望着他落泪了。
    景国公心弦一紧,很想返回去宽慰她,对她说不论怎样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孙女,对她说他给予的所有疼爱都是真的,对她说我们不求你原谅,只求你过得开心自在。
    可是有什么必要呢?越是这样的言语越是让她难过。
    算了。
    他低下头去,怆然转身。
    这顷刻间,竹苓分明看到,一滴泪倏然落下,碎在他脚下的彩石路面。
    **
    翌日,江府。
    江宜室唤绿云将随身之物收拾起来,绿云却依然坐在小杌子上发呆。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,这几天比她还魂不守舍,一早听她说叶世涛要来接她,抖着声音问她能不能把她留下,她说我怎么离得开你,你必须跟我一起走。她说完这句,绿云就脸色发白坐立不安的。
    江宜室忽然想起来,和叶世涛争吵那日,她让绿云给母亲送些东西。绿云是下午离开叶府的,却一直没回去。她回到娘家之后,绿云正在和ru娘说话,母女两个见到她,特别忐忑的样子,她随口抱怨道:“绿云这丫头当差可是越来越尽心了,送个东西能送整整半日。”
    绿云战战兢兢地回说:“是大少爷的人让我……让我回江府的。”
    她那时候心绪紊乱,加上妹妹江宜家恰在随后进门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,她就把这事给忽略了。
    此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。
    让绿云回江府,什么意思?是不是不准她再回叶府了?
    叶世涛的人怎么会盯着绿云?如果不是他的意思,下人怎么敢代替他自作主张?
    江宜室板起脸,冷声唤绿云。
    绿云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。
    江宜室指了指地面,“跪下!”
    绿云忙跪倒在地,“大少奶奶……”
    “事到如今,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么?”江宜室用言语试探,“等你跟我去了大少爷的宅子,他要是发落你——”
    绿云身子开始簌簌发抖,“大少奶奶饶命!奴婢知道错了,可奴婢也是没法子啊,是、是老爷授意的。”她膝行到江宜室面前,哀声乞求,“大少奶奶,看在我和娘亲服侍您一场的情分上,您就给我一条活路吧。”
    父亲授意的?江宜室险些问授意她做什么,话到嘴边才知不妥,忙换了说辞:“把经过与我细细说一遍,我若是听出半字谎言,便命人赏你几十板子!”
    “奴婢不敢隐瞒,绝不会的。”绿云勉强镇定下来,迅速梳理了事情的经过,“自夏日起,我娘就常问我关于叶府的事情,事无巨细地打听,我有一次不耐烦了,怎么也不肯说,我娘才跟我交了底,说是老爷要她替他询问的,并且叮嘱我不要告诉您,否则她就没命了。我哪里敢再隐瞒,大事小情都细细告知。入秋之后,彭家的人三番五次找我,企图用银两收买的事,我说了之后,老爷亲自跟我说,彭家的银子只管收下,他们要我做什么事,也只管做。我仗着胆子说他们肯定是要加害大少爷,老爷就说这些不用管,只管照他的话行事,若是我不听吩咐,我娘也就别想活了。为了我娘,我只能为彭家所用,在府中尽量给二小姐行方便,彭家的人打听什么就说什么,还替他们去了庄子上传话给大爷和大奶奶,让他们做一出服毒自尽的戏。都是我糊涂,那时不该将彭家有心收买的事说出来的……”
    绿云事无巨细地告诉江宜室了,江宜室却越听越糊涂了。
    父亲得知彭家要将叶世涛告到官府的事情都无动于衷,因何而起?如果彭家得逞,叶世涛就算能不获罪,也会声名狼藉——就如现在,多少人指责他将家丑外扬,以至于生父被逐出宗族。
    她在娘家这几日,听母亲说过,父亲几次痛斥叶世涛的行径。母亲原本是要她怎样都跟着叶世涛过下去,随着父亲的态度而犹豫起来,一时说还是要过下去,一时又说要她自己斟酌轻重。
    难道叶世涛声名尽毁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局面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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