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夜,方林初见香道,窥见了真知,复又感香化虹,奠定了基础。
    然而,此刻他还不知道,这些东西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    翌日,方林接到一个消息就匆匆赶往城东,去和一名叫做黄锦的散修道友碰头。
    他们曾是寻幽探秘的伙伴,这次前来烟波国淘金,也同一拜在封家门下为客卿。
    黄锦在一处矮坡等他,见面之后,第一句话就是:“出事了!东边的山头有人报备,一个村子突发僵尸伤人,还有疑似邪修之人出没!”
    方林闻言,吃了一惊:“难怪封前辈要我们结伴而行!”
    黄锦道:“眼下冥宗主力已撤,但却不乏人员潜伏,暗中传扬冥道,祭炼尸魂,稍有不慎就会酿出大祸。
    封前辈不想此间出现大规模的死伤,要我们先行赶去,看看能否处理!”
    方林默然点头,心里却清楚,邪修跟邪修也有区别。
    第一类邪修最好对付,是那些才刚刚踏上修炼之途的新丁。
    他们当中哪怕有天才,大多也只有炼气前期的修为。
    这种人,除非是那种传说之中百日筑基的绝世天才,否则都不难对付。
    但若真有百日筑基者,又怎么会被留下来?
    各大宗门争抢收徒都还来不及。
    就是普通天才一级的,冥宗也会尽量带走,所以,留下来的新丁基本上都可以视同白给。
    第二类是那些修炼年月在三五载至十年以上者。
    他们是修仙界中底层修士的典型代表,也是方林他们这些老江湖自身的写照。
    这种人有强有弱,各自对付的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。
    但无论如何,始终还是可以周旋。
    第三类才是方林等人真正忌惮的,那就是魔道弟子。
    那些人通常被草莽江湖称作冥宗使者,如今还活跃在此间的,以炼气中后期的外门弟子为主,偶有内门精英冒险留下。
    但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,都有法器,丹药,尸鬼这些外力相助,对所修功法的理解也普遍强于草莽。
    “但愿只是些新丁……”
    方林默默想着,这种时刻就像是在抓阄抽签,刺激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小半个时辰后,东边黄庄,老林间。
    黄锦把手摊开,一只核桃大小的甲虫歪歪扭扭的从袖子里面爬了出来,坚壳在阳光照映下泛出五彩斑斓的黑。
    这是一种名为噬腐虫的特殊昆虫,能够以超乎寻常的感知力捕捉阴煞,寻踪觅迹。
    商会配合李柃法旨,采购了不少分发下去,专门供各方镇守者追猎魔道使用。
    冥宗之人多多少少会使用尸鬼或者其他阴气浓重的物件,甚至自身都不可避免的沾染尸腐之气。
    两人见状,吃了一惊:“好浓厚的阴煞!”
    方林和黄锦顿时警惕起来,暗中以心神控制各自武器,互为犄角,缓缓向前搜寻。
    不久之后,他们来到林子尽头的背阳矮坡,在下方发现一个深深的坑洞。
    两人并非初出茅庐的雏儿,一看这情况,就有所猜测。
    方林道:“是几百年前的古墓被人掘开了!好家伙,难道说,冥宗在几百年前就曾布局于此,做好了引发灾祸的准备?”
    黄锦道:“这很正常,倘若这次灾祸过去,有些漏网之鱼深埋地下无人得知,也有可能被蕴养起来,成为数百上千年之后的灾祸。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这应该算是老粽子了吧,万一是毛僵以上的存在,不好对付呀!”
    黄锦道:“应该不至于,从乡里的报告来看,只是在白僵至绿僵之间,否则不可能会有活口能够目击,真正危险的是挖开这里的人!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是啊,他有可能是个正式的魔道弟子,否则的话,何以知晓深藏起来的养尸之地?
    黄锦道:“不管他是谁,至少得先探查清楚情况,好给封前辈禀报。”
    方林听到,也感觉既然来都来了,不可能就这样掉头离开。
    终究还是得硬着头皮查看一下。
    在此之前,两人耐心躲在暗处,观察好一阵。
    洞口幽深,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,但是外围似乎并没有什么法阵禁制的存在。
    毕竟炼气境界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兼修各道,对方年龄可能也不是太大,还指望着勇猛精进,早日筑基。
    良久,黄锦提议道:“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,过去看看吧。”
    方林点了点头,隐蔽着自己的气机,向洞口行去。
    踏入其中的时候,他突然感应到里面阴暗处的墙壁中埋藏着一具绿僵。
    如若是寻常的野兽和凡人来此,大意之下,必定为其所杀,而普通修士不够谨慎,一见洞口就冒冒失失往里闯,也容易被周围浓厚的阴煞混淆感知,未必能够察觉到其存在。
    也就是方林和黄锦历险经验丰富,懂得步步为营,小心感知,才没有中招。
    “对方是个老手,埋尸的位置很阴险!”
    方林无声与黄锦交流,发现那处地方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口,几乎要与僵尸所在的墙壁贴着才能通过。
    就算提前发现,一时之间,想要悄无声息进去也颇为不易。
    不过这难不倒两人,他们对视一眼之后,就从随身的行囊里面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法器,将自己裹了起来。
    这是两条如同长绫的裹尸布,乃是前些时日,通天楼的高手从当地世家处缴获而来。
    当他们裹上这两条脏兮兮的厚布之后,身上生机立刻被敛藏起来,整个人都如同尸体。
    方林传音道:“黄道友,你在外面照应,谨防邪道偷袭。”
    他们有两个人,没有必要一窝蜂往里冲,分出个人在外接应,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派上用场。
    黄锦点头应了一声,目送着方林往前走去,果然顺利通过那个关隘。
    可就在这时,方林忽的发现脚下有异,低头一看,顿时失色。
    底下是一层厚厚的黄土,埋藏着许多散乱的骸骨。
    原本他以为,这些只是乱葬岗中偷盗而来的尸骨,尚未来得及转化,就被人丢弃在此。
    但却没有想,它们并不是普通之物,而是拥有着阴煞气机,能够如同僵尸自如活动的骨兵。
    “是白骨宗的不化骨!”
    念及于此,就听到一阵嘶吼响起,后方的僵尸破墙而出,卡在入口处。
    “不好,中伏了!”
    没有进去的黄锦毫不犹豫将飞剑祭起,但却不是斩向僵尸,而是从其头顶穿过,朝方林劈去。
    “黄道友!”方林仓促躲过这一击,但却不料,脚踝被一只白森森的骨手抓住。
    飞剑刀剑而回,击在他腰上,方林顿时惨叫一声,跌倒在地。
    “抱歉了,方道友,这里是我藏匿尸鬼的所在,尚缺一具真正的修士尸体!”
    黄锦见大局已定,操控着地面的骨手浮现,将方林紧缚起来,手边跌落的赤华飞剑也死死按住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洞窟深处,足足三个身躯腐烂的褴褛僵尸走出,俱是达到了绿僵境界的僵尸。
    “你在修炼五僵战阵!”方林面色大变。
    黄锦道:“不错,我意外在此遭逢奇遇,得了前人埋藏的尸体和功法,发现只要将其炼成,便相当于拥有五名可靠的得力助手,能够随我心意,征战杀伐,若是机运得当,甚至能将其培养成为筑基以上的存在!
    如此一来,我自身也将会有筑基的希望!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你竟然就为这个背弃正道,堕落入魔?”
    黄锦道:“难道这样还不够吗?你没有修炼过此功,根本不知道,御魔之法何等速成!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”黄锦听到,不由得大笑起来。
    “为他人做嫁衣裳?那我们如今何尝又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?
    道友当真以为我是傻的,看不出所修功法有所缺陷,容易为魔道所趁?
    可现实就是,这些邪魔外道之法反而给了我们更大的筑基机会,借此晋升,更易逆天改命啊!
    你我都是草莽出身的散修,从懵懂无知到历尽艰险,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,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吗?
    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,一切都掌握在强者手中。
    我们想要摆脱命运,也只有奋发上进,不择手段去抓住机会才行!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近日通天楼崛起,机会满地,完全不必如此的!”
    黄锦冷笑:“小恩小惠,你就看不透他们本质了?那真是活该你为我所擒!”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也不再和方林废话,掐动法诀。
    几头绿僵涌了上来,饥渴扑食。
    “啊!”
    方林疼痛难忍,连声惨呼。
    这僵尸分食之痛,绝非常人所忍受,方林也不是什么坚毅过人之辈,连连求饶:“黄道友,你饶了我吧!”
    黄锦不为所动:“事已至此,你觉得还有可能吗?”
    方林道:“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,就算封前辈问起,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。”
    “天真!”黄锦嗤笑。
    片刻过后,方林血肉模糊,全身筋肉几乎都被啃断,瘫在那里无法动弹。
    但他没有死去,这并不是因为黄锦仁慈,而是另有目的。
    方林很快意识到,自己正在被骷髅抬起,往深山的方向走去。
    意识模糊中,崎岖山路不知经行多远,转移到了何方地界。
    他只是朦胧察觉到,中途黄锦离开了一阵,似乎是回去应付正道。
    然后又回来,把自己丢在了一个山涧中,吊着一口气等死。
    弥留之际的黑夜格外漫长,周围的一点一滴也变得清晰无比。
    方林一时求饶,一时痛苦,一时又愤恨咒骂,终于明白过来,他是要借着这种方法激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怨恨和恐惧,增益炼成僵尸之后的威能。
    尸鬼都是阴煞魔气注入,贪嗔痴怨的化身,就等着他含恨而死了。
    “天哪,为何要这样折磨我!”
    方林不甘呜咽,但却惊恐发现自己连惨叫之声都难以发出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僵尸的嘶吼。
    “愤怒吧,憎恨吧,然后就去死吧!
    但你不会白白死去的,你将化为我修炼上进的资粮,助我征伐四方,铸就道基!”
    黄锦在旁边冷笑着看守,眼神中充满期待。
    “你也会不得好死的!”方林感受到了无尽的悲哀,他这辈子以来,还从来没有如此无奈和不甘。
    渐渐的,他的意识又再一次陷入了模糊,然后幽幽转醒。
    “居然都已经天亮了?”
    精神似乎恢复了些许,虽然疲惫不堪,但却不像昨夜那么虚弱无力了。
    不过很快,方林又意识到,这只是一个错觉。
    如今的自己,神念力量甚至不足以抬起身边的木棍,也无法延伸至咫尺之外。
    肉身早已僵硬,毫无生机,甚至都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,当真如同死去数个时辰,开始僵硬的尸体一般。
    “已经开始尸化了?”
    方林走南闯北,也算是小有几分见识的老江湖了,立刻明白此刻的状况意味着什么。
    尸毒已经侵蚀全身,只剩下脑袋没有攻破了,所以精神力量蜷缩于脑中,令他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清醒过来。
    但这是入暮之前的余晖,很快就要长眠于此了。
    方林原本有满腔的怨气,此刻却突然平静下来,脑中充盈的,既不是对黄锦的怨恨愤怒,也不是对自己懊悔责备,而是过往之事。
    “仔细想想,像我这样平凡的人,蹉跎着过了一生,竟也算是远胜凡民啊!”
    他原本就只是一个普通渔民出身,踏上修炼之途,完全是因为意外捕捞到一条奇珍,吃后激发神识所致。
    当时的自己,何尝又不是把那奇珍煮了足足一大锅,再一口一口的吃掉?
    “我曾闻万物皆有灵,如此之物,就算是异类,也会有几分灵性吧,难道这就是昔日作为的报应?
    弱肉强食,弱肉强食……呵呵……呵呵呵……”
    这既不是忏悔,也不是歉意,而是对自身际遇的一种无声嘲讽。
    但在这中间,却又多出了几分释然。
    对自身,对命运的释然。
    念及于此,心悦生香,一种难以言喻的顿悟令他怨气化解,愤恨尽消。
    “咦?”
    方林并没有察觉到,旁边打坐的黄锦忽的睁开了眼睛,瞳中满是困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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