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谭原本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事,看到曹苗这副明明不想听,却不得不听的神情,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快意,脱口而出。
    “自然是魏帝出自袁氏的传言了。”
    曹苗扬起了眉,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酒杯。
    陈表苦笑。
    羊衜暗自叹息,招来一旁的侍者,起身欲走。他年长一些,经历的场面也多,知道话说到这种份上,冲突在所难免,与其夹在中间为难,不如眼不见为净。
    “羊君,请留步。”曹苗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羊衜。
    “乡公,我……”羊衜指指自己的小腹,神情尴尬。
    “两句话的事。”曹苗面无表情,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。
    “好……吧。”羊衜无奈的点点头。“乡公请问。”
    “你出使洛阳,应该见过天子吧?”
    “见过。”
    “天子和刚才那位辽东来的袁君像吗?”
    羊衜狠狠的瞪了顾谭一眼,摇摇头,斩钉截铁的说道:“不像。”
    “多谢。”曹苗扬扬手,招来两个侍女。“侍候羊君更衣。”侍女应了一声,一左一右,扶着羊衜出去。曹苗歪着头,打量着顾谭,嘴角噙着浅笑。“顾兄,羊君所言,你可有异议?”
    顾谭被羊衜瞪了一眼,知道自己过份了,强笑了两声,刚想就此罢休,曹苗又道:“常言道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我亲眼见过吴王,也见过不少孙氏子弟,可以肯定他们相貌差异甚大,都不敢断言吴王并非孙氏血脉。顾兄连天子一面都未曾见过,就轻信天子是袁氏血脉,是不是过于草率了?”
    他轻轻笑了一声。“恕我直言,有顾兄这样的人在太子身边,令人担忧啊。”
    顾谭一听,顿时怒了,猛地站了起来。“乡公……”
    羊衜刚走到门口,听到曹苗那句话时,便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。此刻见顾谭受不得曹苗刺君,又要说话,顿时大急,厉声喝道:“辅正都尉,你醉了。”
    羊衜很少与顾谭正面站突,但他毕竟年长些,颇得孙登尊敬,此刻发怒,又用他的官职称呼顾谭,声色俱厉,还是让顾谭吃了一惊,脸涨得通红,却不敢直言反驳。
    他有证据,但那个证据是机密,别说不能对曹苗说,对任何人都不能说。甚至可以说,只要他说出口就是泄密,不仅自己要倒霉,太子孙登也会受到牵连。
    这就是羊衜用他的官职称呼他的用意所在。
    面对曹苗挑衅的目光,顾谭一口气憋在心里,血往上涌,太阳穴呯呯乱跳。他咬咬牙,一跺脚,起身离席,冲出门去,险些将站在门口的羊衜撞倒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孙夫人洗完澡,浑身清爽,披着宽松的衣服,坐在飞庐上,一边欣赏着江景,一边享受美食。
    听了女卫的报告,得知顾谭被气得暴走,孙夫人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浅笑。她端起酒杯,送到唇边,却没有喝,出了一会儿神,笑道:“果然是近战无敌,一击必杀。”
    女卫狐疑地看着她,不解其意。
    孙夫人没解释。这些女卫太年轻,武艺练得还好,政治却是一窍不通,等她们多见识一些就懂了。
    微风徐来,吹面不寒,却往怀里钻。孙夫人拉了拉敞开的衣襟。“派人跟着顾谭,看看他去哪儿。”
    “喏。”女卫转身离去。
    孙夫人一仰头,喝尽杯中酒,手指在案上轻叩,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顾雍坐在堂上,身体端正,双目低垂,脸色平静。
    跪着的顾谭却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,控制不住心里的恐惧,瑟瑟发抖。
    他太熟悉祖父的脾气。如果顾雍大发雷霆,甚至打他一顿,这件事反而好处理。反倒是这种一言不发的态度,后果极其严重。
    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吴王嫁从女的婚宴上,他喝醉了酒,起舞不止,在吴王和大臣面前出了丑,顾雍因此向壁而卧,让他在一旁足足站了一个时辰,直到他反省悔过,这才放过了他。
    今天他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,请罪的话都说得辞穷了,顾雍还是没有原谅他的意思。
    这个祸闯大了,而且当着羊衜和陈表的面,想瞒都瞒不住。不出今晚,吴王和太子都会知道整个结果,必然会大发雷霆,尤其是吴王。
    辽东之事是机密,关系到吴国国运,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利害。如今险些被他泄露给曹苗,后果可想而知。虽说他被羊衜喝止,没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,但他的孟浪轻浮却是事实。
    曹苗那句话太阴险了,简直是将他送到火上烤。
    “大父,难道要我请辞不成?”话刚出口,顾谭的眼泪就下来了。身为太子四友之首,他深知这个位置的重要性,也知道有很多人盯着——比如诸葛恪——一旦请辞,就再也没有机会收回了。
    他原本觉得不至于到这一步,毕竟他是太子四友中唯一的吴郡人,进退不是他个人的事,甚至不仅仅是顾家的事。就此放弃,等于吴郡世家在储君身边没有了代言人,换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他的影响力。
    不是每个人有一个做丞相的大父,一身兼有孙氏和顾氏、陆氏血脉。
    顾雍终于开了口。“就这么办。”
    顾谭一下子瘫在了地上,泪水止不住的涌了出来。他看着顾雍,泣不成声。
    “大父……”
    “引咎请辞,总比被迫请辞好。”顾雍抬起头,眼神复杂。“子默,你太年轻了,这一路又走得太顺利,聪明有余,沉稳不足,难当大臣之任。你父亲二十七岁为豫章太守,尚且难以服众,以至心力交瘁,三十而夭。你弱冠为储君首辅,心浮气躁,难免跌足失据。回来读几年书,养养气,再出仕不迟。”
    顾谭知道顾雍心意已决,难以挽回,只能伏地请罪。
    顾雍挥挥手,命顾谭退下。他坐在堂上,沉思良久,命人叫来孙子顾承。顾承是顾谭的异母弟,一直站在门外,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听得顾雍召唤,立刻来到顾雍面前。
    “请你阿舅来一趟。”顾雍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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