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光阵阵,映着张光第还有些稚嫩的脸。
    他再次想起王笑讲过的那个故事。
    湘江边,妙高峰上几声铳响,猴子石中一片火光,百余学生俘虏了三千兵马……
    还记得听到这个故事那天,张光第很震惊,震惊到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。
    ——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,靖安王是骗自己的吧?
    他有一瞬间是这么觉得的。
    当时王笑握着石灰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,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些郑重和敬畏。
    王笑偶尔也说些古时的战例,会带着些调侃地语气自嘲“想必这些你们都听说过了,那我就不多说了……”
    唯独有时候说到这些张光第从未听说过事,他就会少有的有些认真,还会说些别的。
    “所谓的胆略,在我看来怎么说呢,也许一个人的抱负有多大,胆略才有多大……”
    张光第很久都没能忘掉当时的感受,他想效仿……
    此时铳声一响,果然见天佑军的士卒一派混乱。
    ——诚如靖安王所言,为私利而战的军队,也就是这副德性了。
    这一刻,张光第对战争,甚至战争以外的东西也有了更多体悟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但过了一会,王颙拉了拉张光第的衣服,问道:“为什么这些建虏还不退啊?”
    张光第目光看去,见林中的清军确实没退,隐隐还稳住阵脚的意思。
    “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好。”他喃喃道。
    “哪里不够好?”
    张光第说不上来,但似乎感到对一些更根本的问题有了新的理解,一时却想不通,打算以后有机会要去问问靖安王。
    要有怎样的抱负,才能有那样的胆略?
    此时面对王颙的疑问,他只能说些他已经想明白的事。
    “你记得靖安王说的故事吗?故事里那一战之后,有人问二十八画生为何敢领着一百书生对阵三千溃军,他说败军闲守山野,必是疲惫胆虚,故料定‘一呼必从,情势然也’;但我们面对的这支天佑军虽也疲惫、虽畏惧靖安王威名,却对济南势在必得……这是情况不一样。”
    张光第脸上显出有些失落,又道:“这就是奇谋与冒险的差距了。所以说,我们做的远远不够好。”
    “那我们怎么办?建虏还不退啊,再打下去就要发现我们是诈他们了。”
    “那也要打下去,战场在此,好过在济南城中,我们入了讲武堂便是从了军,当为百姓拒敌……”
    ~~
    时间一点点过去,林间杀喊声一片……
    孙仲德终于还是没有退。
    他没有退路了。
    以六千奇兵奔袭济南,他自认为这是奇谋妙计。
    但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,奇谋妙计成了冒险。
    楚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,今天如果退了,等济南的守军与青州的楚军合围过来,自己就是死路一条。
    降了大清,名面上是和顺王,实际上还是一个奴才。
    主子们可不像是延光皇帝在时的楚朝那样好说话的,兵败了还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。
    杀良冒功、扯皮推卸……这些已经行不通了。
    而当了汉奸,若是还落在楚军手里,等着自己的可就是千刀万剐……
    “敢退后者斩!”
    孙仲德大喝一声,一刀斩落一个想要后退的士卒。
    他亲自冲锋,策马向林间杀了上去。
    事实证明,人都是要被逼一逼的。
    直到无路可退了,他才终于战胜了对王笑的恐惧。
    “杀啊!”
    林间终于有人杀了出来,迎着清军砍杀上来。
    “林绍元在此!”有一个汉子大吼道。
    天佑军又是一阵慌乱。
    孙仲德也是心惊不已。
    然而,当他策马撞进楚军阵线,借着火光看去,只见楚军阵前那个大汉虽看起来凶狠,长相分明还带着老土冒的气质,武艺也很稀疏。
    根本就是没什么武艺……
    “假的!假的!”孙仲德大喊。
    一时间,他只觉绝处逢生,一阵狂喜涌上心头。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林绍元?辽东孙仲德在此,当本王未见过林绍元吗?哈哈,杀啊,这些人是假的……”
    天佑军士气大振,呐喊着向前冲杀上去……
    ~~
    桂皮藏在林子正一枪一枪放着空包弹。
    他也不用瞄准,手上动作飞快,一个人打出了三四个人的声势。
    然而听到“孙仲德”之名,他登时就慌了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没想到,这支六千人的清军竟是孙仲德亲自率领的……
    论兵力、装备,天佑军显然远胜于这支学生军,攻守之势陡然翻转。
    眼见着讲武堂的护卫被冲上前的清军杀倒在地,眼见有学生被杀倒在地,桂皮心头大恸。
    接着,他脑子里猛得涌上一个念头。
    “小少爷在哪?”
    “小少爷……小少爷……”
    桂皮完全慌了,他只想着马上把王颙带走。
    脑子里不停浮现起老爷、大少爷、大少奶奶、三少爷、五少爷的脸……他丢下手里的火铳,在火光里狂奔着。
    终于,他看到王颙正捡起一把火铳,正对着远处“砰”了一枪。
    桂皮扑上去,一把抱住王颙就走。
    “小少爷走啊!”
    “你放开我!”王颙一把挣开桂皮,躲在树后又开了一铳。
    “小少爷快走……”
    “闭嘴……大家伙,不要怕!都听张光第指挥啊!李平,李平……你配合光第指挥侧翼?!”
    桂皮满眼都是泪,拼了命地去拉王颙。
    有火光一闪,他看到自家小少爷其实已经哭了,小脸上都是泪痕。
    “小少爷,小的求你……快走吧。”
    “同窗们都没走,我也不会走的……你也不是什么小的了,你是我们的管事,快走把伤员拉到后面去……”
    “噗”的一声响,附近有人倒在地上。
    桂皮想到老爷前阵子因四少爷的事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,只觉一阵绝望涌上来……
    ~~
    “砰砰砰……”
    忽然,又是一阵密集的铳响传来。
    “杀啊!”
    密林中有人大喝道:“秦山湖在此!奴贼还不束手就擒?!”
    孙仲德转头看去,只见远处又是火光大亮,楚军似有增援。
    他却是仰天大笑。
    “哈哈哈,一群娃娃兵又想诈你爷爷……本王能信你们吗?!”
    马蹄声越来越近。
    山林纵马很考验骑术,然而对方的速度却很快,顷刻就已到了眼前。
    孙仲德眯了眯眼。
    他看到有个壮硕的身影跨在马上,手中的大刀利落斩落,血涌得有两人高。
    马不停,穿过漫天血雾。
    血雾落下。
    隔着战场,孙仲德看到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……
    “秦……秦山湖……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
    “杀啊!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“撤!撤啊……”
    天边泛起一丝白光。
    孙仲德拨马而走,领着残兵从山林间飞快掠过。
    ——败了,败了,往后怎么办……
    林间忽然响起几声虎吼。
    “嗷……”
    天光将亮未亮之际,薄薄的晨曦之中,忽见一道白影从树林间闪过。
    “啊!”
    孙仲德被扑倒在地,接着便觉腿上一片剧痛。
    “嗷!”
    他痛得不行,抬头看去,只见一只大白老虎吼叫着昂起头,硬生生从他腿上撕下一片肉来,接着跃向其他人。
    同时,一列列伏兵已窜了出来……
    ~~
    济南城,靖安王府。
    “你料定了孙仲德会以奇兵偷袭济南吗?”
    “我又不是神仙,如何能料定?”唐芊芊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勾了几笔,转过头看向淳宁,道:“你把汤喝了,去睡一觉。”
    淳宁显然还想做一些小小的反抗,于是吹了吹汤,意思是我可以喝,但等凉一下再喝,可不是完全听你的。
    同时她又问道:“你如果不是料算到了,为何要带兵过来?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京城一战时,秦山湖、秦山渠伤势太重,无法与王笑穿过太行陉回山东,只好带着一些伤兵跟唐芊芊到西安歇养。
    这次山东危急,唐芊芊离开西安时就让他们领着她的亲卫营三千人从潼关来济南。
    这一路说不上顺利,好在是秦山湖、秦山渠领兵,又有王笑给的通行文书,慢虽慢了点,总算还是在秦小竺出征前赶到济南。
    之后,未免与楚军冲突,这支兵马一直驻扎在城外,也不声张。
    这事淳宁原先是知道的,本以为是唐芊芊故意安排三千瑞军来摆场面,没想到这次却是用上了。
    毕竟济南城虽有守军,但都有守城之职,无力做到出城奔袭……
    此时淳宁问了,唐芊芊就答道:“我和笑郎做事都喜欢预留一手,济南城空虚,难免遭人觊觎,就安排一支兵马做暗棋……
    但这次还是多亏了讲武堂的小鬼们,否则若让孙仲德到了济南,我们虽能歼灭,也要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。”
    她说着,在纸上记下了一些什么,似乎打算回西安也设立一个讲武堂。
    淳宁也没再说什么,默默地捧着碗喝汤。
    唐芊芊却问道:“怎么?我的兵马驻在济南,你膈应吗?”
    淳宁低着眼,过了好一会,低声说了一句:“谢了,你辛苦了。”
    她知道,唐芊芊之所以这么问,就是想让自己谢她。
    偏等淳宁真道了谢,唐芊芊却道:“不用你谢我,回头笑郎自然会谢我。这三千亲兵,便当是我的嫁妆。”
    淳宁:“……”
    本来才觉得唐芊芊好,一句话却又让人莫名地有些生气起来。
    以两人的身份,能做到这样的相处其实也是不可思议。
    她们也都明白,这需要对方能精准地把握好分寸。
    淳宁对此感到有些吃力,唐芊芊却还能在分寸中好整以暇,不时还说几句逗弄人的玩笑话……
    “对了,讲武堂这几个书生做事可圈可点,我打算调到军中任参谋……秦山渠伤得太重,如今虽然养好了也不适合再上战场了,让他去讲武堂主事吧?”
    “秦山渠?他适合吗?”
    “有什么不适合的,他资历也够……”
    ~~
    “去他娘的,狗杀才!”
    短短三天后,王颙看着押着孙仲德离开的囚车,狠狠骂了一句,一口啐在囚车上……
    ~~
    孙仲德被镣铐锁着,站在囚车上被一路押送。
    楚军待他并不好,同路而行的还有一个叫黄丁卯的铁匠,几次向楚军说想把他的头放到铁浆里融了……
    一路艰难,几天后,孙仲德被押进了一片营地。
    他抬头看去,又见到一杆“秦”字将旗迎风招展。
    战台上站着一个女将军,想必就是秦小竺了。
    秦小竺骂了一句“狗杀才”,挥了挥手,又有兵士押着孙仲德到了阵前。
    孙仲德放眼看去,战场远处,自己的两万四千天佑军将士已只剩不到两万人。
    他们被楚军逼到了海边。
    远处,还有楚军水师的海船驶来,似乎随时要用炮火轰碎这些人……
    见此情景,孙仲德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。
    怎么会这样?主力部队的仗怎么也打成这样?
    天佑军怎么就被围困到这个境地?
    方明辅呢?为什么还没到潍州……
    没有人回答他,只有楚军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。
    他摔跪在地上,浑身的伤口沾在沙土,满脸的血与泪都变得肮脏而狼狈。
    “你选一条路,是砍了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震摄你的人,还是你去喊上几嗓子让他们放下刀枪?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天佑军的覆灭已成定局。
    孙仲德也没自己想像中那样硬骨头。
    但等两万人放下武器跪倒,他才想起来,楚军从没说过会放过自己……
    这天夜里。
    孙仲德蜷缩在牢里,忽然感到有火光亮起。
    他抬头看去,见有个人向自己走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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