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城。
    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
    两人对坐而谈。
    “吴阎王不遵军令,依然放任麾下军士劫掠。郧阳府一役,镇南军残杀百姓三万八千余人,所得财宝,尽数侵吞,我必向大元帅告他……”李柏帛说着皱了皱眉。
    李柏帛时年三十有二,本是河南举子,早年便投奔唐中元,是其亲近谋士,义军中称为军师。
    他因主持义军垦田事务,今日才从宁夏还回西安。入城后便听了郧阳之事,心中极有些愤慨。
    “没有用的。”
    对坐的男子名叫孟九,六十余岁,面白无须,脸上有些皱纹,皮肤却很细腻。
    孟九似乎有些怕冷,裹了裹身上的大氅,又道:“大元帅年底便称帝,你我要呼‘陛下’了。另外,如今不是惩治吴阎王的时机。”
    “不能再放任他了!今时不同往日。”李柏帛道。
    孟九道:“你以为陛下为何要派你到宁夏?”
    李柏帛便明白孟九的意思,但依旧有些意气难平。
    他便指了指桌上的两盘菜,道:“这天下,就好比一场席宴。以前有的人珍馐美味、酒池肉林,有的人却连一口汤都喝不上。我们掀了桌子杀人,就能让饥者也能吃一口地上的菜。但现在不同了,需要重新把桌子摆好,需要让厨子开火做饭……简而言之,这天下需要秩序,此是谓‘民心’。但吴阎王的所做所为,却是逆其道而行……”
    “你道他是不知这些道理吗?”孟九的声音很细,缓缓道:“吴阎王也怕陛下动他,越是怕,他越要捉紧手中的兵权。要让那些兵死忠于他,他便只能纵容他们奸淫掳掠,从此镇南军便只认吴阎王。如是循环,停不下来的。”
    李柏帛眯了眯眼。
    孟九的意思他明白,要想让吴阎王停下来,只有夺其兵权,杀其人。
    孟九道:“陛下有分寸,你告状没有用。该杀他时,陛下必杀他。现在……不是时机。吴阎王还有大用。”
    两人又碰了一杯酒。
    “我依然觉得年底称帝操之过急了些。”李柏帛道:“开了春便要东征。今冬,本该秣兵历马才是。等拿下京城再称帝也不迟。”
    “拿下京城自然是要再登极一次的。但如今,大家都等不及了。”孟九道:“并非陛下心急,但称帝能解决许多事。封官……远远比赏银、赏地、赏女人省钱。”
    “我明白,打下西安后,许多人心思便散了……这也是无奈之举。”李柏帛摇了摇头,叹道:“但,此非长久之计。”
    孟九道:“有宣大一线的布防图,又逢山西大疫、千里赤土,想必东征会顺利的。等拿下京城,再回过头解决这些人事便是。”
    说话间,李柏帛的妻子汤小霜又端了一盘菜过来。
    汤小霜绿林出身,颇有些武艺。义军中也没什么讲究的,她便对孟九问道:“孟先生,宣大布防图既已到手,芊芊怎还未回来?”
    “她传书回来说是又去京城了。”
    汤小霜倏然色变,道:“既已漏了马脚,她为何敢还去?!”
    孟九脸上便浮起一丝讥讽,道:“为何去?往日自称英雄的男儿们躲在大兴宫内享福,自然只有让她一个女子到敌营去履险如夷。”
    这话孟九若不说,汤小霜便要说。
    但此时孟九说了,汤小霜却有些无语以对,眉宇间只有深深的担忧浮上来。
    “有唐伯望在,想来安全无豫的。”孟九只好这般淡淡说了一句。
    李柏帛便拉过妻子的手拍了拍,道:“她向来聪敏,你放心罢。”
    过了一会。
    孟九道:“先前京城传回来的线报称,楚朝首辅郑元化有南巡之意。我们到时可派一支轻骑,劫杀南巡皇室于长江之北……此事,如今便要开始筹备了。”
    就着这件事讨论了一会,孟九讥讽道:“如今这场大疫。山西的情况不必说,鼠疫已传遍河南,京畿也绝不容乐观。但郑元化一心南迁,置之不理。他这是早已将北方视为我们的天下了。”
    “周缵是个昏君,郑元化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。唯一可虑者,反倒是秦成业。若对上关宁铁骑,义军怕是没有胜算,更可虑者,他若是与建奴联手……”
    李柏帛更关心的却是民生,他近来忙于募民垦田,却也知道治下的疫况也极是严重,便关切询问起来。
    “此事,我已布置妥当。”孟九的声音中似乎都带着一些冷意,道:“楚朝无力治疫,我却有办法。我方才说吴阎王还有大用,便是在此。”
    李柏帛眼皮一跳,便知他所言何意,却还是问道:“你有办法?”
    孟九道:“镇南军守着各处关隘,不许流民进入,并将其向东驱赶。另又有一支大军在境内扑杀染病人群……如此,陕西境内的鼠疫算是控制住了。”
    李柏帛手上的动作便停在那里,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说。
    孟九的话轻描淡写,一句话间便道‘控制住了’。但李柏帛却知道,以镇南军扑杀百姓,大抵上是怎么样一幅景象。
    “我知你不爱听这些。”孟九叹道:“但我告诉你,我们做的是造反的买卖,这一行,必须心狠。”
    良久,李柏帛方才道:“可是这样,民心……”
    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。”孟九道,“就算有些怨气,等以后陛下杀了吴阎王,百姓自会称颂。”
    “民心其实是极好掌握的东西。”孟九像忽然想起来什么,又道:“比如,前几日我遇到一个名医,他家在宋代便是御医,后来宋末战乱举家避祸福建。传至今日,世代为医。这个大夫会一种刺血法,能治一部分人。”
    李柏帛眼睛一亮。
    “我让他代表我们义军在西安城外每天治一点人。数量不多,比起镇南军扑杀的人不过九牛一毛,但,这便是民心。”孟九缓缓道:“这说明,民心是可欺的。”
    李柏帛眼神中的光便灭下去,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孟九笑了笑,道:“你问过我乱世什么时候结束。我告诉你,乱世才刚开始……你还年轻,以后有成为名相的一天。我却只是一个无儿无女的残废,年纪也大了,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楚朝覆灭。所以,之后我有些做法你可能会不认同,但你不要阻止我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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